二十年了,他是我的家庭醫生嗎?

曾於2008年4月11日刊登於信報副刊 - 香港家庭醫學學院溫煜讚醫生

很久沒到這醫院了。面前巍峨的病房新翼前身是一幢三層的簡舊洋房,部份闢作療養部。十多年前,祖母在那裏度過她的最後數月,熬着癌病蝕骨的痛楚。我那時幾乎每天都來探望她,無助地看着她日漸地衰弱。自她離世後我便沒再踏入這醫院。可是這地方,尤其是駐院的李醫生,和我家有頗深遠的淵源。祖母臨終療養、父親的高血壓和疑診胃出血,以及母親的子宮切除,都是李醫生在這裏主治。

從小看到大的醫生

我從小體弱多病。仍記得母親拖着我甚或揹着我,到處看醫生。我雖然已忘記了所有的病況,但母親當時的辛勞和焦慮猶歷歷在目。她常說,只須帶我去李醫生在中環的醫務所,到達候診室時我的病便好了一半。母親對他的醫術讚不絶口,所以即使李醫生的醫藥費是家中的一項重大負擔,母親在我二十歲前不惜節衣縮食都帶我看李醫生。記憶中,李醫生國字口臉,身軀魁悟,說話不多,態度嚴肅,樣貌甚具權威。在他面前,總覺得他遙不可及,高不可攀。從沒有在他臉上看過一絲感性的流露。母親告訴他祖母的病危和我考入大學,他只木然聽着。他和我家雖近卻遠;雖時常見面,但像隔着一排籬笆,不見全貌。年前聽聞李醫生逝世,我並沒有任何感覺,大異於知道中學老師去世時的失落和鬱悶。

今趟是以觀察員身份到門診部,要持客觀態度審視各物。坐在新翼大堂一角,不覺沉思起來:李醫生是否我家的家庭醫生?我家老幼儘管不同的病,輕的重的,都找他,時間長達四分一個世紀。仍記得,我大約十歲,才把我的名字在李醫生處的醫療記錄從「溫B 仔」改回正名。他豈不是我家的家庭醫生呢?不知為什麼,我總不願意說他是我家的家庭醫生,在心坎處覺得缺乏了一樣極重要的東西。它是什麼呢?

大多數的病人認為,能「藥到病除」的便是好醫生,比盡心盡力嘗試醫病醫人的稱職醫生還好,更把會親切和病人交談的醫生列為罕見。作為一個病人,我要求的家庭醫生是怎樣的呢?是了,我希望在稱職醫生之上,我的家庭醫生會耐心地聆聽我軀體和心靈的不適,明白和接受我的憂慮,知道我現實生活的概況,和我有共同點。梁文道引述他老師關子尹先生闡釋 「同情共感」 (Compassion) 說: 「與病者共話彼此情感的真摯,共同激勵面對厄運的勇氣,共同於苦難中找尋存在的價值。」「藥到病除」、「心病還需心藥醫」 ,多少人知道家庭醫生更可以是一劑清涼的心藥?醫生是人,病人是人,他們應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。家庭醫生是「人的醫生」 ,伴我這個人同行的醫生。

是護衛,還是家庭醫生

李醫生的確是我家的好醫生,他醫好我家各人的病。他似是我家街旁的護衛隊長,每次我家發出求助訊息,他便把可疑人物驅走,或把小偷強盜逮捕。他雖經過我家門前多次,他可全不知我家內陳設如何。他或認得誰出入我家門口,但他全不知各人間的關係,各人的好惡。在嚴寒的一個早上,他會在街口崗亭內對着正急步的我說:「早晨。」缺乏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、醫患之間的「同情共感」。

在家庭醫生的角度看,渴求能長期醫護不同年齡、不同疾病的病人。在病人的角度看,渴求能和醫生有人際的交流共感、能得到夥伴的承擔。我苦苦思量的結論,以病人的身份不認同李醫生是我家的家庭醫生 (至少在感性上) 。我是否要求過高,尋找罕貴呢?什麼是家庭醫生必具的元素呢?

病人希望醫生站在身旁,不是站在對立面,也不是在淡漠的「中立區」 。作為醫生,當自己是病人的時候,你才會更清楚心底線,期望醫生該是一個怎樣的人。